荣荣|醉里吴音·风物:粉面识得藕薯葛 -pg电子游戏麻将胡了
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祖母,是从宁波四明山的大山里走出来的。说着一口土土的余姚山里话,日常烧的吃食也常常很山里的。比如主打菜笋干系列,土豆系列,霉干菜系列,臭苋菜梗臭冬瓜臭豆腐系列。反正山里生活不方便,除了自产的笋与土豆等,平时只能吃吃腌货。
但也有美味,让我现在想起来都非常怀念,比如我祖母那里经常端上桌的家常菜笋干粉丝汤,那道菜不用放味精,也不放油,鲜香得要命。那粉丝就是由番薯加工而成的番薯粉丝。这道菜也算是山珍了,笋与番薯,都是山里作物,特别相配。用粉丝能做许多菜,对于肠胃里总少了油水的孩童时代,粉丝用水泡软了,弄点肉末炒一下,淋点酱油,起锅前洒点葱花,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人间的极品美味了。
由番薯而粉丝,中间有个过渡却独立的产品就是我祖母习惯叫它山粉的番薯粉了。销售山粉也是山民创收的一个重要途径,家家户户都必备,最大的用处是做菜时用来勾芡。山粉真的很寻常,尤其对我们这样有一群生活在山里的表哥表姐们,加上角角落落种着就可以有很好收获的名叫番薯的这种作物。
但我最爱的山粉做法,是开水冲着吃。那也算是儿时的零食了。白白的山粉一大调羹放白瓷碗,加点白糖,先加一点冷开水,小心地化开,然后冲入滚烫的开水,用筷子往一个方向搅拌,看白白的汤汁慢慢转成焦糖色,一杯甜甜的山粉就冲好了。这样的糊糊平常不得见,偶尔吃得上啊,经常是我得了祖母的什么青眼了,才会准我泡上一碗。所以吃的时候总会特别不舍得,会去慢慢享受吃的过程。穿过多年的时光,我似乎还能看到一个小女孩,脸上好几斤的幸福陶醉,在慢慢地转着碗,用小调羹一层层浮面刮着,特别小口小口地,仿佛将人间的甜蜜都吃到骨头里。
那时不知道山粉还可以做出各种点心,如甜冻糕等,只是这些点心就像山粉冲泡一下,都要用到糖,凭票供应的糖,生了肝炎才作为病号加配的糖,那可是稀罕物。唯其稀罕,平时很少吃,才让我至今仍回味着。那时候我真的年少无知,真不知道还有一种叫藕粉的,外形与番薯淀粉相差无几,也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泡着吃,也一样的好味道。那样的吃食,正在西湖边等着我。
如果说山粉是山里妹子,那藕粉,则是小家碧玉了。尤其是西湖藕粉,作为杭州市的一种名优特产,旧时是为皇家的“贡粉”。 藕粉在杭帮菜里属必不可少的调料,但更多的是纯粹用于日常冲调饮品。比起土土的番薯,藕可是圣洁高雅的荷花的茎,莲花观赏食用都不是俗品,经特别加工制成的藕粉也身份不薄,一直以来是营养品,冲泡饮用,能使口味清醇,生津开胃,养血益气,特别适用于婴孩、老人、病人的滋补品。写到这里,我脑子里浮上的画面是一种有着极细的手指极长的指甲极色绫罗绸缎的身子的叫太后的生物,正端着一小茶盅冲得浓淡适宜的藕粉, 捏着一把纯银的小勺,极尽慵懒地吃着。
美味藕粉
后来又认识了与山粉藕粉差不多同类的葛粉。如果薯粉是土妞,藕粉是小家碧玉,那葛粉就是市井女子,也许相对更有用。它不像番薯只用于吃,不像藕,除了吃还能观赏,葛这种植物,可是为人类的生存繁衍起更大的作用,茎可编篮做绳,纤维可织布,块根肥大称“葛根”的,可制淀粉,亦可入药(通称“葛麻”),人类生存衣食住行,它可是占了两样。
虽然葛在江浙一带也出产很多,但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葛这种植物,却是在江西横峰县的葛源镇。那天天气乍暖还寒,大地仿佛初醒,那么多藤蔓满山满坡匍匐着,虽不见绿叶却生机内敛。带我们游览的企业老总拿着锄头在土里示范性地深挖,那些完整的粗大根茎,就像埋在地里的黄金被翻出来。我们还现场观看了当地乡人最原始的处理葛根的方法演示,只见他们坚实的臂膀高高举起堪称巨大的木锤,捶打粗大的葛根,然后在清清的溪流里淘洗取粉,整个劳动的场景,入目的皆是说不出的野性和野趣。
当然,那样的劳作里自然还有一份浓郁的诗意。这诗意也是我们熟悉的。《诗经》里就有这条藤蔓,起伏蔓延,而且就只与葛有关:“葛之蕈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之蕈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周南•葛蕈》)”这首诗写出了葛之用:用葛做成的衣服“服之无厌”。同样,在《诗经》《王风·采葛》里,“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还有《唐风•葛生》里“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则都是以葛之用葛之态,来喻极端的思念。
历来诗人墨客,用“葛”来表情达意的更多了。我在此列举几位。李白曾有《黄葛篇》:“黄葛生洛溪,黄花自绵幂。青烟万条长,缭绕几百尺。闺人费素手,采缉作絺綌。缝为绝国衣,远寄日南客。苍梧大火落,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杜甫自然也会写到葛,那是他在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担任左拾遗时,端午节唐肃宗赐给他细葛布、香罗丝衣各一件,当时肯定太激动了,立马写下了《端午日赐衣》:“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李贺也有葛诗,他的“大带委黄葛”“石云湿黄葛”是对故乡的记忆,他的“葛衣断碎赵城秋,吟诗一夜东方白”是绝唱!
自然,一根诗意的藤蔓,只有连接起诗意之外的经世之用,才会找着落点和价值。“葛”,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为,絺(音chī)綌(音xì)艸(音cǎo)也。这种由絺綌制成的衣服生活中很早就有了,远古时葛天氏部落首领就会利用葛这种植物纤维造福部落之民了。如果传说不能实证,那么,上世纪七十年代,江苏吴县草鞋山发掘出三块制作于新石器时代,在今天看来依然技艺精湛的葛布残片,则成为我国从六千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利用葛的可靠见证。
另据记载,周朝时,周天子在中央设立“掌葛”官职,负责征收和掌管葛麻类纺织原材料,并有了“山农”之葛(织葛布)和“泽农”之葛(供食用)的区分。汉朝,解表名方“葛根汤”就被张仲景收录在《伤寒论》中。我国最早的医学专著《神农本草经》记载了葛根的性味和功效。明朝的李时珍对葛根更有系统研究,认为葛根的茎、叶、花、果、根均可入药,他在《本草纲目》中这样记载:“葛,性甘、辛、平、无毒,主治:消渴、身大热、呕吐、诸弊,起阴气,解诸毒”。与此同时,以葛麻为原料制成的“阑干细布”也销运到今天印度、中亚和西亚一带。
葛这种实在实际实用的植物,仿佛神赐,在生活中太重要了。自然还少不了许多民间传说。流传最广的两则都与修道炼丹的葛姓先人有关。一个说的是东晋升平年间,著名的道教理论家、医学家、养生家葛洪在茅山修道炼丹,有一次在梦中受仙人指点,进山找到一种“青藤”,用锤敲碎,挤出白浆,煮熟后给身体不适的弟子们喝。另一个说的是三国时期吴人葛玄,在许多地方修道,都发现当地百姓喜用一种植物的根茎充饥和防病治病,便一边炼丹采药,一边研究这种植物。这个传说将葛的命名专利给了葛玄,葛玄本人也被民间尊称为“葛老”。
葛属植物在我国国内共有十一种,分别是野葛、粉葛、食用葛、峨眉葛、云南葛、越南葛、三裂叶葛、萼花葛、狐尾葛、思茅葛和掸邦葛等,分布也广,天南地北都有。但所有的葛属植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极其旺盛的生命力。想想也是,一种植物,可以吃可以用,从古至今,福泽于民,如果没有顽强的生命力匹配,如何经得起世用?它的生长状态可说是配得上“蛮”与“茂”“宝”几个字:它不与粮田争地,就长在荒山野岭,性抗寒耐旱;它花开婀娜,藤蔓茂盛,块根硕大。它全身是宝,与人参齐名,食药同源。
葛根粉
这兼具物产与物产之美的藤蔓无疑是强劲的。有一年我去四明山老家,特意让我几位老表陪我去找野生的葛。好不容易找到两颗疑似的小小的葛。能找到其实真不容易了,这里满山遍野都覆盖着各种经济作物,他们太勤快了。没被除干净的葛,也被归入为生命力强劲野草,在年年的春风里一再吹生吧。
图片来源:千库网
作者简介
荣荣,原名褚佩荣,现为《文学港》杂志社主编,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等,曾获全国鲁迅文学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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